双目失明的陶秉坤耳朵变得格外灵敏了。那个悬挂在堂屋门前廊柱上的喇叭匣子早晚响个不停,曾令他十分讨嫌,因为它老发出一些如何搞运动的指示。而现在,他清早一起就坐到门槛上,将耳朵对准它的方向。他只能靠它来感知山外的世界了。有一天,匣子里传出从没听过的低沉的音乐声,小谷才告诉他那叫哀乐。哀乐过后有个男人在里面用悲痛的声音说,毛主席去世了。他惊得张大了嘴,毛主席万岁喊了那么多年,怎么忽然就走了呢?过了没多久,那个男人又在里面用激昂的声音说,党中央将“四人帮”抓起来了,其中那个叫江青的是毛主席夫人。他听得一愣一愣,他不明白,毛主席的堂何以也反对毛主席。城里发生的事情他永远不懂。但是,时局的变化与乡下的种田人有多大关系呢?照样是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上山一身汗,下田两腿泥。他还从匣子里听见了萸江开万人大会的声音,不禁想起多年前将玉田从萸江的学生游行队伍中拉回家来的情景,好像,就是昨天发生的事一般……
过了好久,陶秉坤又被那匣子吓了一大跳:那里面传出了陶禄生的嗓门!他听得真切,虽是一口的本地官腔,却明明白白是自己孙子嘴巴里发出来的。起初,他还以为是陶禄生回来了呢。更让他惊讶的是,有人在匣子里称陶禄生为陶副县长。县长,这可是过去的县太爷啊,这怎么可能?他伸手在空中抓了一下,似乎想抓住那声音,把陶禄生从喇叭里拉出来问个究竟。当然这是徒劳的,他只好叫出玉山,让他到大队部去给陶禄生家打电话。
不一会玉山就颠颠地跑回来了,说侄媳陈亦清证实了,禄生确实当上了分管农业的副县长,不仅如此,他们的两个儿子晓洪与晓华,一个进厂当了工人阶级,另一个到长沙上大学去了。我们陶家喜事一箩筐呢!陶秉坤忽然耳朵就失了聪,只听得一阵喧哗之声,好像是石蛙溪发了大水。他颤颤巍巍地立起,颤声叫道,快、快帮我拿纸钱和洋火来!
他让玉山牵着,摸索到土地庙前烧了纸,磕了三个头,然后回到堂屋神龛前,又烧了纸,又磕了三个头。神龛里的祖宗牌位早在多年前被一帮红卫兵烧掉了,天地君师亲的中堂也早被领袖像覆盖了,但在他心里,那还是祖宗的位置。晚饭时,他亲自往桌上多摆了两副碗筷,还有两小盅米酒,他要给幺姑与陈梦园叫饭。他将喜事轻言细语地诉说了一遍,又说,幺姑,你在那边放心等我吧,什么都不用想了;梦园先生,禄生是你的外孙女婿,晓洪晓华虽然姓陶,也是你陈家的后代呢!他们都有出息了,你呢也可以暝目了,我也终会来那边的,到时候我还来帮你挑脚吧!他将两盅米酒泼在地上,长吁一口气,感觉一身变得轻薄如纸了。
后来,他又陆续从匣子里听到一些新鲜事。比如办了多年的人民公社也撤消了,改称乡政府了,大队也不叫大队叫村了。但他不再那么关注那个匣子里的声音了。他朴素地想,他家的喜事够多了,他满足了,人不可太贪。那个匣子呢也慢慢地懒散下来了,只是偶尔地响一响。他安静地坐在门槛上,或者禾场里,两耳捕捉着山谷里所有的声响,借此想象万物的形态。山上飘落的沙沙声告诉他楠竹林在婆娑起舞,而阳雀珠圆玉润的表明它们正忙于筑窠与求偶。他感觉时光流水般漫过他的头顶,伸手去捉,却捉不住。时光真是一条滑泥鳅呢,这么想着,一丝笑意就挂上了嘴角“个大!个大!”刚下蛋的芦花鸡婆炫耀地啼着走出鸡埘,双翅一扑飞落到禾场里。他的脸感到了鸡翅膀扇起的风,亲昵地骂一句:“不就是生一个蛋吗,你烧什么包罗!”鸡婆毫不在意,就在他脚边刨食吃。身上晒热了,他操的心也就多了:“二姣,你的南瓜秧要栽了呢,天气几多好!”二姣照例是我行我素,装着听不懂他的话,不理睬他的。他并不计较,喊不动二姣就喊福生,或者小谷:“福生、小谷,薯种埋了么?都长芽了,几寸长了?该泼大粪水了呢。生粪泼不得啾,小心烧、烧了嫩秧子!温、温床上的玻、玻璃纸出太阳就要揭开,千万莫忘记了……你们要不听老人言,吃亏在眼前。虽说‘作田打豆腐,称不得老师傅’,师傅还是有的……薯秧子长到尺把长,就要剪下来栽呢,‘一根薯秧三个节,多了没得用,少了难得活’,你们要照着做。有秧就要早点栽,早栽的红薯十斤重,迟栽的红薯一把根,到时莫怪我没提醒……”他嘟嘟哝哝,也不管有没有人听,兴致一来,就恨不得把他所有的作田经一一道出。讲述着一生的劳作经验时,他就感到自己在重复已往的岁月,泥土特有的香气在他四周蒸腾,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。
这日他闲得慌了,便摸摸索索地把一只草鞋马架在长凳上,准备打草鞋。家人已经不穿草鞋了,他只是以此来松动筋骨,回味和消磨时光。他抓起一束干稻草,用皴裂的手掌搓动着,忽然,透过稻草的窸窸声,他听见一串杂乱的脚步游弋而来,进了院子。他准确地辨出,走在前头的是陶有富,他的脚步总是一颠一颠显得十分匆忙。殿后的是玉山,玉山也已是古稀之人,所以踉踉跄跄,并不比父亲强多少。倒数第二个是寿生,他总是那么犹犹豫豫怕踩死蚂蚁似的。自从陶有富当上支书,寿生成了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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